查看原文
其他

《面孔》杨健(1)| 奇想奖·元宇宙征文大赛获奖作品展列

奇想宇宙 SciFidea 2023-07-08


本周的周末阅读空间将展列由“奇想宇宙”(中文在线科幻赛区)和“八光分”联合主办的第一届“奇想奖·元宇宙征文大赛”的两篇获奖小说《铁镜》和《面孔》。

作家杨健创作的《面孔》斩获“奇想奖”,将代表科幻赛区角逐百万大奖。韩松评价这是一部“别致而有匠心的小说”,“构思和情节复杂而巧妙,并且具有现实批判色彩;情感和人物,都很动人”。

杨健,男,40岁,是一名医者,也是科幻作者,代表作《面孔》获中文在线首届全球元宇宙征文大赛奇想奖;短篇小说《宿主》、《鄢红》、《白头雀》发表于《科幻世界》;《繁殖力限制法则》发表于《不存在科幻》。


《面孔》(1)

作者:杨健

全文字数:11659

大约需要30分钟


第一张面孔 苏珊娜

2022年的那个夏天,疫情还没有结束,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摘下口罩。

洋子坐在咖啡画廊的门口,这个时间的阳光还来不及灼伤她的皮肤,她拢了拢头发欲盖弥彰。手里的尤克里里被她胡乱地拨弄着,像算盘一样计算着得失。茶艺木桌的对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,一纸合同被他压在桌上,晨风里微微跳着,那是洋子续命的钱。

男子彬彬有礼:“不着急,您还可以考虑考虑。”

是啊,不着急,时间还早,昨天的眼袋还掉在今天的下巴上,往常这个时候,她还在睡觉,早上的清吧是没有生意的。

她把尤克里里扔在一边,专心对付起桌上那碗肠粉,目光却漫不经心游走在临街小巷里的那些画廊。她开始嫉妒起那些画工,她唱一晚上的小费也就买他们一幅画。

这大芬村已然是赫赫有名的商品油画集散地,区区几亩客家围村,翔集了几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画工。他们从大山深处来到这里,扔下锄头拿起画笔,日复一日在画布上躬耕,临摹着各式各样的世界名画,也不干别的,只为博一个未来。为此,他们自我囚禁在那些暗不见天日的狭小宿舍里,据说一天能画好几十幅,挣不少钱。洋子不知道这弹丸之地是如何蛰伏下那么多山寨艺术家的,但他们和她一样昼息夜作,时日一久,她能认出他们中的每一个。

艺蜂画廊的阿勇便是这其中一个。和大家不一样,他似乎相信早鸟的福报,大清早就在对面专心写生。画廊老板把推销员赶了出来,他注意不到;巷口来了一位半百老人,一看就是很有钱的金主,他也注意不到。他是如此的心无旁骛,以至于世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有关,却都与他擦肩而过。

洋子知道他在画自己,一如往常,并不分给一些提成。她不想当免费模特,不想被无偿地注视,便多少有些心烦起来。西装男还是洋溢着礼貌的社会性微笑,这让她更加心烦。熄灭后的屏幕映出了自己的脸,她便心烦得无以复加。

西装男问她想好了吗?她这才醒过来一样,麻利地抹了抹嘴,潦草落下几笔,然后扔下肠粉、尤克里里和西装男,径直起身向对面走去。

西装男发自内心地笑了,他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,悉心收捡起合同。他看到乙方签字里写的是“马桂香”,便安心。

大芬给谷医生的第一映像是凌乱,一面面四五层的农民房,一幅幅沿街摆放的画作,当然,都是一种凌乱的美。眼前的这幢便是其中之一,它被一棵巨榕所挟持,披上绿装,化成了树楼。那些狰狞的网状根茎满墙攀爬,在每家每户窗前嗅探,似乎人们的秘密就是它们赖以蓬勃的养料,它们贪婪地吮吸着,一不留神就要破窗而入。这绞杀榕成了精,独树成楼一树遮天,是大芬的网红打卡地。如果不是它如此吸睛,谷医师是不会注意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子的。她就蜷坐在一楼的瘿花清吧外面,对着一位正襟危坐的男子弹着尤克里里,似乎把苦闷的茶艺都开在了脸上。

谷医生不太喜欢她矫作的慵懒,散乱在巷边的画作才是他今天的目的。他快速地寻视着,从十几二十块的特价油画,到几百上千的名师大作,似乎都能引发他兴趣。

清晨的大芬街道正处于一天中最清净的时段,大大小小的画廊已经陆续开张,但游客们都还未及出发,现场表演的画师们想必也还在睡梦中打发着昨夜的劳顿。

“吔屎啦雷个杀马特,雷也够胆话合作,铰好雷己给的头毛再讲啦!”

一声叫骂吸引了谷医生的注意,一个推销员打扮的男子正灰头土脸,被一家画廊轰出来。他跌跌撞撞整理着西服夹克,向画廊老板挥舞着愤怒的文件夹,咧咧骂道:“脸书和微软都知道顺应时代潮流,你一个破画商神气个啥啊!”他还嚷嚷道:“莫欺少年穷!”

谷医生便随缘地向那边踱去。撞过对身时,谷医生看见那杀马特的金属胸牌上依稀写着“网格造型”,估计得是个洗剪吹,来推销VIP卡的。

画廊门前蹲着一位老大不小的画师,一身跨栏背心,正专心致志地画画,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他也置若罔闻,走到近前才看出,他画的是对面那个女子。谷医生推了一下银丝眼镜,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儿,心想那女子哪有画里那么漂亮。

见有顾客驻足,画廊老板满脸堆笑出来迎门,用一口流利的港式普通话自我介绍道:“鄙姓黄……”

黄老板来深圳开画廊也有三十几个年头了,什么样的顾客他没见过。所以当谷医生出现在他画廊门口时,他马上就看出这是个既有钱又有审美的买主。在他不停搜索的目光里,目标十分明确,这样的人通常都是阔绰的大买家。

这样一想,刚才被杀马特推销员死缠烂打的烦躁便烟消云散。黄老板是一个务实的人,拿着一个概念产品就来谈合作,哪有真金白银进账的爽快?

门口的阿勇还在埋头苦作,黄老板手底下有十几个农民画工,就属这个最没眼力见。他把这呆瓜赶去给客人倒水,亲自躬身卷帘把谷医生迎进门。

“老板是要多大的尺寸,是挂客厅还是挂厕所啊?”黄老板恭谨地介绍着:“我们这儿是整个大芬最全的,您是喜欢巴洛克还是新古典主义?野兽派还是照相写实?缇香还是伦勃朗?”

谷医生并不答他,只是点点头,继续在四壁上寻找着。黄老板机敏地注意到,谷医师留意的画作大多只是人物肖像。寻常百姓家里其实更适合挂风景,难道是艺术收藏家,或者是给酒店这样的公共场所张罗墙体装饰?一想到这个,他不免激动起来,拿出一幅幅洛可可说,多大的尺寸都可以定做。

谷医生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那副《小姜》上面,原画是超写实主义大师冷军的大作。仿作的水平和大师相去甚远,可他却说:“我想见见画师。”

黄老板看向身边的阿勇,后者正端来一杯热茶,茶叶在杯中打转。

阿勇光着膀子蹲在画室的门口,正准备解决手里那碗肠粉。吃完早餐他就得马不停蹄地开工,黄老板要求他每天至少仿30幅名画,可不敢耽搁。

他每天都蹲在这儿吃早饭,是因为有个下水道方便他吐垃圾,更因为住在对面树屋里的那个女人。

那个女人从没有这么早起过床,她总是深夜里唱歌,然后睡到日上三竿;他也总是听着她的歌在夜里赶工,然后在稀声之后,结束一天的苦力,在时间的概念上与她一同入眠。

但他每天比老板更早起来打开店门,等待想象中的门庭若市,又想象着那个女人的歌声。他总是在这样的想象中,开始那一整天孤独的临摹。

但今天没准是个好日子,他也许可以心想事成。因为那个女人竟已早早地坐在对面,像抱着孩子一样抱着一把吉他——至少是他理解中的吉他。

她在驻场乐队里和声,他觉得她比主唱唱得好。但工友们说,她没有主唱漂亮,头发下面其实藏着疤。只有阿勇不以为然,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。工友们都笑他,当了十多年的画工,谁都可以是他的蒙娜丽莎。阿勇说,不是蒙娜丽莎,是苏珊娜。

现在的她坐在晨风里,似乎在等着谁,也许她等的就是自己。阿勇这样想着,他放下筷子,迅速拢好一件跨栏背心,又端起那碗肠粉,肃整仪容向她走去。

“洋子,你唱得真好。”

他把肠粉放在她桌子上,她只礼貌地说了句谢谢,然后点起一根烟不再理他。

阿勇提醒洋子,这么年轻,抽烟对身体不好,女人还得生孩子。洋子心事重重地瞥了他一眼,转而扒拉起手里的尤克里里。自讨没趣的阿勇只好回到自己的角落。腹中空空,只好拿画笔充实。

从河南老家来到大芬,跟着黄老板也有十多年了。他还算有些天赋,学了一年就开始上手,稿子一路从D级画到A级,原想着挣几年钱娶个城里媳妇儿安家,这都快四十了还没个着落,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。

洋子突然掐灭了烟,还不迭扇走味道。

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出现在洋子桌前,看样子他才是她等的那个人。

阿勇有些失落,他的画里并没有给他预留位置,他的出现让整个画面失衡。

身后有些嘈杂,但阿勇并不关心画面以外的东西。

直到黄老板把他骂醒,叫他去倒水沏茶。

洋子想起那个不速之客是谁了,她曾因为面部烧伤去找他看过。

她快步来到画廊,却没有看到阿勇和谷医生。只有黄老板和画工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,他们纷纷奔走相告,阿勇要发达了,他的画被大老板看上了!

“哪个大老板?刚才那个谷医生吗?”洋子抓住黄老板问道。

“你认识他?”黄老板有些惊讶。

“他是真颜医美的院长啊,很多明星都是他给整出来的!”

“整容大夫?那他找阿勇干嘛?”黄老板不解。

“带我去找他。”洋子抓着黄老板不松手。

与优雅气派的正街相反,画廊的后门是一副破败的景象,遍地都是发霉的画框和残缺的石膏胸像。穿过这些垃圾,顺着阴暗的楼梯间攒行,便是阿勇的集体宿舍了。

借着手机的灯,阿勇拘谨地提醒谷院长小心脚下。推开房门倒是有了一些暗光,屋里的景象却是别有洞天,谷院长觉得自己像走进了缪斯的黑森林。头上的绳子密如蛛网,像晾晒衣物般交错着满屋子的油画,各种人工光源见缝插针,在混浊的空气中落下交替的光柱,风扇浮动着它们,抚在那几张高低铺上,凌乱的画具和半成品上,以及画工们那光溜溜的上半身上。

密不透风的屋里,画工们大多席地而睡,上下铺都是用来放杂物的,那些瘦小的身板横陈在草席上,就像罐头里的排骨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机会游历五湖四海,见识大好河山。他们画山水时心中并没有山水,纸上只有熟练的技法。

谷院长不由捏紧口罩的鼻夹,拨起瞬间汗湿的银发,开始打量那些仿作。这里光是那幅《小姜》就有十好几幅,虽然并不那么忠实于原作,但每幅之间却像印刷般如出一辙,普通人绝难发现差别。这说明画师其实有着相当的形准能力,只不过在临摹时加入了自己的想法。他不是画不准,他是在二次创作!

阿勇说,这些画他临摹过无数遍了,闭着眼睛都能画得出。说这话时,他显得很局促。

“对于这幅画的结构,你是怎样理解的?”

谷院长这个问题可把阿勇给难住了,他从来只会照着画,哪有什么理解。他知道眼前这位老板可能会改变自己的一生,而他正在面试自己。手里的杯子因此微微发抖,茶叶便久久不能落杯。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,只好尽力端稳茶杯说:

“这幅画的结构呢……就是画的一个少女。在我的理解上呢,就是……很美。”

谷院长听了只笑了一下。阿勇心想,完了。

“你会雕塑吗?”谷院长又问。

“不会。”

阿勇心里凉得透透的。

“没关系。”谷院长拍了拍他的肩,又翻看起其他的作品,有夏凡纳的《希望》,罗特列克的《女酒徒》,雷诺阿的《玛丽》和《包厢》,还有梵高的《割耳朵自画像》,他在法国邮票画《穿白色长筒袜的女人》前端详得最久,又问阿勇有原创吗?阿勇说他画了十几年的画,少说也得有十万多幅了,却没有一幅是自己的。

“你一幅画,黄老板给你多少钱?”谷院长问道。

“根据大小和质量,10到30块不等吧。”

“我出一百倍的价格,你愿意为我画画吗?”

阿勇明白了,这人果然不是来买画的,他要买的是画师,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?

谷院长不说话,递来一张做工精美的名片,上面印着中华医学会烧伤整形专委会副主委、前深圳大学医学部教授等一系列头衔。

“现在我是自己出来搞医美整形,挣点热钱嘛。”谷院长解释道:“之前我遇到一个顾客,躺在手术台上,连面部的网格都已经打好,麻醉前突然问我会不会画画。我摇摇头,和其它整形医生一样,我只需要学习美容局解和实用艺术基础。我失去了这一单,因为她说,你连在纸上画画都不会,怎么敢在我脸上画画呢?”

“你的意思是让我……我可干不来这个!”阿勇有些胆怯。

“嗨,不是叫你拿手术刀。”谷院长说:“干这个,我的学生们有一大把。我手底下还有很多3D建模师,我只需要你为我提供肖像,原创的、有个性、但符合大众审美的面孔。”

原创这个词触动了阿勇,让他心头一跳。可他还是不明白,为什么美容医院需要这个职位?照着明星脸整不就行了?

“国家即将立法。”谷院长拿出一份报纸,上面刊登着加强肖像权保护的新闻,他说:“随着医美整形行业的井喷式发展,以及3D打印技术的飞速进步,精确到百微米级的模板化整形已经没有什么技术难度。你没发现吗?大街上的帅哥美女越来越多,可他们都美得像一个妈生的。这种雷同的美不仅让人腻味,更重要的是,由于缺乏辨识度而带来的一些列安全、隐私和伦理隐患。”

“这个怕是多虑了,没有哪个画师能两次画出完全相同的一张脸,哪怕一丁点差别,都足够那些人脸识别系统进行分辨了。”

“只要肉眼不可分辨,就足以引发犯罪。”谷院长说:“越来越多的侵权案例推动了肖像权改革,相关法律规定,医美整形所使用的肖像设计,经过卷积神经元的精度测量,其主要的人体面部测量参数的平均样本变异系数(标准差与均数的比值)不得小于5%,否则将被视为抄袭。以国人成年女性总体样本的眼内眦间宽为例,大于5%的变异意味着至少正负2毫米的巨大差异。要知道人类天生就对于人脸特征异常敏感,这样的差异已经是天壤之别,远远大于社交距离下,肉眼识别的最小可觉察。诚如你所说的,面孔资源确实是无限的,可能够木秀于林的却是凤毛麟角——因为美是需要攀比的。按现代人审美的标准计算出来的最美面孔其实只有那么几张,事实上,我们医美所使用的面孔模板,大多是参照这几个金标准取的近似值,可只要稍稍改动,就必然丑化。这个政策一经出台,我们能使用的模板便远远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了,这将严重限制我们的业务发展。加上自然肖像的优先保护,人工肖像的所有权变得奇货可居,各大整形医院和明星公司都已经开始提前囤积肖像。”

“为什么不找美院的那些专业画师?”阿勇实诚地问道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没找?可你也知道学院派的那些画风,他们眼中的美,大多不是大众能够接受的。”谷院长又拍拍他的肩说:“干这行大半辈子了,我相信自己的眼光。不过是换个地方画画,你还在犹豫什么?”

阿勇的眼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,他没有理由拒绝。他再也不用关在这个地下画室里了,再也不用日复一日地临摹,他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作品了。

谷院长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,提醒他道:

“但是有一点,客户往往有着保密的需要,我们得保护他们的隐私。”

保护客户隐私意味着阿勇不能为自己的作品署名,谷院长以儒商自居,他不得不把话说在前头。阿勇知道。谷院长也知道他知道。因为他注意到,阿勇的杯子不再发抖,杯中飞舞的茶叶终于消沉下去,于是又安慰了一句:

“干好了,这是一份年薪千万的工作。”

阿勇送谷院长出门时,楼道似乎比下来时明亮了许多。而洋子正在下楼,她只听到他们的最后一句交谈。

洋子像救命稻草一样拽住谷院长,问他还记得自己吗?对于这突然杀出的疯婆子,谷院长只觉得云山雾罩。洋子拢开头发,谷院长这才有了些数。他鉴定说,“不到1%面积的耳颞部III度烧伤,瘢痕挛缩引起了上睑轻度下垂和部分耳廓缺损,这片头发也是植的吧?”洋子焦急地请求谷院长:“求你帮帮我吧,我再也受不了这张脸了!”谷院长莫名其妙,说现在都是机器人导航了,谁主刀都一样。洋子却不撒手,她说自己没钱,可以打折吗?或者以后慢慢还也可以。阿勇见状也主动帮腔,说是自己的朋友云云。谷院长只好勉为其难递给她一张名片,说凭这个打八折。洋子又问,打八折是多少啊?谷院长说这取决于垫片和人工皮瓣等耗材的使用量,先预存个两百万吧,改天到医院做一个肌肉组态的有限元分析和瘢痕下组织评价再说。洋子又问,可以整成明星那样的脸吗?谷院长不耐烦地说,明星肖像的版权费不是普通人承担得起的,根据引发体验者审美情绪反应的水平和比例,肖像被分为不同的审美等级,一张C级肖像的使用权就已经超过手术费了,而那只是一张普通人的脸,你还是复刻自己对侧的天然面孔吧!洋子松开了手,回想起方才签下的合同,金额只有65万,税前。

谷院长悻悻离开,阿勇便继续送他。阳光已经开始刺眼,阿勇一张脸紧缩着,逆光里看不清洋子的表情。

谷院长问阿勇,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。阿勇说,叫洋子。谷院长说,我是问真名。阿勇说,那没问过。谷院长便不再说话,走时又叮嘱阿勇:“记住,对于医美整形,最重要的不是结构,而是细节。”

游客们已纷至沓来,不少是遛娃来此接受山寨艺术熏陶的家长。洋子追出来时,谷院长的身影已消失其中。她不再徒劳穷追,就拍出一支香烟,靠在一边。烟在手里翻了个个儿,递给了阿勇,她说早就知道你能行。阿勇接过烟,别在耳朵上也不抽,他有些不好意思,说哪有。洋子固执地要给他点上,说她都听见了,千万的年薪。阿勇腼腆地吧唧起那根烟说,八字还没一撇呢。说这话时,太阳正照在他的脸上,今天真是个好日子,一定会心想事成。洋子捋了捋头发,脸上的瘢痕也随之暴露在阳光之下,失去了夜色的掩护,那些瘢痕特别显眼。她重复道,我受够这张脸了,再多的化妆品也没用。阿勇这才想起问她,你整容的钱够了吗?洋子无奈地苦笑。阿勇便悻悻然安慰说,其实你现在也挺好看。洋子听罢便不再作声,弹掉还剩大半的烟,走了。走到一半又回头喊他,说发达了别忘记老朋友。阿勇点点头,笑了。洋子便跟着笑了,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对阿勇露出笑容。阿勇便有些上头,他冲着洋子喊道:我帮你设计一张脸吧!洋子笑着笑着,哭了,便扭过头去,从背后向他胡乱挥了挥手。

谷院长一幅画都没买就走了,黄老板怒气冲冲杀到后巷来,问阿勇是怎么伺候的?阿勇猛吸一口气,把烟屁股怼到墙上,闷闷地碾着,骂了一句:

“老子不干了!”

阿勇为真颜整形设计的第一张美颜就火了,无论在辨识度还是审美评级上都达到了行业标准的S级,同行们对它的评价是“美得像一个悲伤的妓女”,市场部预估其市场价值将会超过八百万。

凭借这个设计,他不仅获得了正式签约,还在颜艺设计部站稳了脚跟。在此之前的几个月实习期里,他可没少受白眼。

在那些高学历设计师眼中,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基础并不扎实。一起开会时,他们总是不怀好意,操着阿勇听不懂的英语开他的玩笑,阿勇便跟着一起傻笑。3D建模师也给他穿小鞋,说他的透视不准,人脸都画不对称,没法建模。阿勇有轻度的散光,在他的画面里,消失点不止三个。正因为这样,他眼中的洋子比别人眼中更美,他画的肖像也因此与众不同。

他设计的这张脸就是他心目中的洋子,他把那天晨风里的悲伤画进了那张面孔,他为它取名叫“苏珊娜”。

“苏珊娜”这张面孔的官方名字是:ipd59.5bpo27nl70.1nh12.4nb10.3bb139sa……。

尽管建模师跟他解释,这是按人体测量标准为它取的系统名,分别代表了瞳间距眼裂宽鼻长鼻高鼻宽面宽头失状弧冠状弧等……但阿勇坚持它就叫“苏珊娜”,因为这是他为洋子设计的脸。

他带着“苏珊娜”兴致勃勃地回到大芬找洋子。他以一个顾客的身份悄悄坐在台下,准备给洋子一个惊喜。可洋子上台时,小腹却微微隆起。

阿勇把平生第一束玫瑰扔进了垃圾桶,黯然离开。算起来也就半年多,那天早上的男子应该就是来相亲的。可他还是会每天守在电脑前,一边画画,一边为那个叫做“苏珊娜”的网红歌手打赏。只有他知道,那是化着明星仿妆,开着美颜的洋子。

她正用歌声号召粉丝们:“把美的定义握在自己手中!”

“苏珊娜”在业界已经炒到一千万了,是时候出手了。市场部说他们为“苏珊娜”联系好了患者。谷院长骂了他们一顿,说对整形医生而言,永远没有患者这个说法,我们的客户没有病,他们只是需要提升,你必须尊重客户,客户才会舍得花钱。

谷院长带着他的新贵阿勇去见了这个大客户。

全自动化的中式庭院里,他们被机器管家们领着几进几出,差点迷路。大芬曾是阿勇的整个世界,现在他怀疑这宅子比大芬还要大。

买家是一对中年夫妇,可他们似乎还在睡觉。灯笼形状的玻璃房子里到处都是护理人员,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们。谷院长和他并没有交换名片,互相用眼镜扫描了一下就节省了自我介绍。

谷院长的眼镜里显示出对方的身份信息:美国加州大学医学院麻醉学及再生医学博士许安格,去年刚刚毕业。

阿勇知道,去年谷院长用这副眼镜扫描自己时,里面空空如也,现在他也算有个知名颜艺设计师的title了。

谷院长很奇怪,堂堂海归博士,为什么毕业不去医院,却甘愿当起了富豪们的私人照护师。但他按捺下自己的疑惑,只问许医师他们生了什么病?许医师笑了笑,说如果非得说他们有病,那就是富贵病吧。

许医师让他们先坐,转头吩咐护士们该补充电解质和做褥疮护理了。

这时谷院长才发现床上那两个人浑身插满了管子,有进有出。静脉泵里是胰岛素和复合卡文,有专门的护士记录尿量和生命体征。气压床垫上,两人几乎一动不动,只有双下肢筒在气压按摩套里蠕动着,配合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响动,相得益彰。情侣潜水服武装了全身,那夫妻二人笼在各自的头盔里,没有任何交流,只有头盔默契地一闪一闪,显出“Oculus”的字样,让他们看上去莫名的恩爱。

“他们是醒着还是睡着的?”阿勇弱声问道。

“当然是醒着的,只是不想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罢了。”

说话的人一身西装革履,正站在病床旁,调试着头上的蜘蛛架,他伸手来握,说着:“有事跟我说就好。”

阿勇觉得他有些眼熟。

“您是?”

“我是邵夫人的私人助理。”

于是四人坐定,助理开门见山:“关于肖像ipd59.5bpo27……”

真是佩服他的好记性,阿勇打断他说:“是苏珊娜。”

“好的,关于苏珊娜的面孔使用权,邵夫人准备出资买断,你们的心理价位是多少?”助理说。

阿勇伸出一根手指。谷院长眼疾手快给摁住了,他说:“当然是先听听邵太太的意思。”

对方沉默了半响,然后说:“邵夫人是个爽快人,咱们直截了当,一亿就一亿。”

“一亿!”阿勇惊坐起身。谷院长背过手狠狠捏了他一把,他这才住声。

谷院长面露难色:“一亿确实有点少了。为了这张脸,我们设计部几十号人,收集素材和反复论证,可是加了半年的班。我觉得比较公平的报价,大概得两亿。”

谷院长狮口一开,阿勇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,心想,哪有你说的那样?

助理笑了笑:“据我所知,这个价格在行业里已经是天价了。如果你们觉得不满意……”

阿勇捶胸顿足,谷院长果然太贪心了,这下可是要鸡飞蛋打。可谷院长仍旧气定神闲,只打断助理说道:“据我所知,去年整个医美市场上,只诞生了两张双S级面孔,分别被某位影星和外交官买走,在这同质化的市场上,它们异军突起,产生的价值已不止十倍成本。这一点,邵夫人不会怀疑吧?”

谷院长的处变不惊让阿勇叹为观止。助理表示要跟邵夫人商量一下,然后又跟死机了一样,一个人在沙发上默了许久。回过神来后,他又伸出手来,说:“邵氏也是希望能和你们长期合作,邵夫人说了,这两亿就当是见面礼了。”

“爽快!”谷院长和助理再次握手,可他有些疑惑:“这么大的事,不用跟邵夫人汇报一下吗?”

“我刚才已经汇报过了啊。”助理说道。这让谷院长更疑惑了,那两夫妻明明还在床上躺尸,他这是怎么汇报的啊?可别被忽悠了白高兴一场。

一旁的许医师乐了,他刚从婴儿车里抽出一支体温计,拿着记录本过来,径直就把两腿翘在谈判桌上,戏谑地敲了敲助理头上的蜘蛛架,说:“这位,就是邵氏两口子的Avatar啊!”

这话让两位客人更加消化不良。阿勇更是不自觉地阔着嘴巴。

“就是阿凡达,人形傀儡。”谷院长对阿勇解释说。其实他也只在电影里看过,殊不知现在的富豪们都这么能玩了。

助理也笑了,说:“放心,我是有自由意识的人类,不过是通过脑波采集仪和隐形VR眼镜,和邵夫人在归元里交流。不光是我,这个房间里的每个智能设备都是邵氏夫妻的avatar。对了,邵夫人让我告诉你,你在你们颜艺师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她都看得见。”

话音刚落,每块玻璃上都浮显出邵夫人的笑容,她正跟谷院长亲切地打着招呼,那长相也完全不逊色于“苏珊娜”,阿勇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整形。

谷院长尴尬地笑了:“人老了,是有些跟不上了潮流了啊。”

球幕上的邵夫人虚怀若谷,她说:“谷院长,您谦虚了。您可是时尚潮流的领导者啊。”

邵夫人谦和的态度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,谷院长也不由开起了玩笑:“可邵夫人为什么不能亲自起床来见个面,而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视频联线,难道老朽已经老得不忍直视了?”

邵夫人玲珑解语:“哪儿的话,我们年轻人喜欢赖床而已,谷院长还请多担待。”

通话结束于一片祥和的气氛。助理说,邵氏夫妻是“归元”宇宙的开拓者和建设者,为了走在时代前沿,他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,他们都是值得敬佩的,了不起的人物,自己则只配给他们做现实世界里的avatar。谷院长心想,既然是avatar,他刚才这句话里的第三人称就该换作第一人称,溢美之词瞬间变成了王婆卖瓜,这样想着也挺有趣。许医师搂着助理的脖子宽慰道,等哪天人工智能成熟了,就不需要你这个人肉avatar了。助理不干了,说那我不就失业了。惹得众人哈哈大笑。

临走时,阿勇殷切地问了一句:“邵夫人什么时候来医院做手术啊?”这话再次引发众人的爆笑。谷院长告诉他:“邵夫人已经收集了十多张双S级面孔了,都换上,她换得过来吗?”这话让阿勇心底一凉,他的心血不光不能署名,甚至很可能都不能和世人见面。

回去的车上,阿勇不停地追问,她又不用,买来干什么呢?这些有钱人是怎么想的呢?您说这是为什么?

谷院长靠在一边闭目养神,只答了一句:

“有病呗。”

阿勇的特斯拉就停在大芬的街边,工友们去街口的美宜佳采购廉价日用品时都会经过它,然后禁不住评头论足一番。

时隔一年,榕树长青,好友重聚,阿勇似乎有些冷淡,这让洋子更加确信这家伙是挣着钱了。

她又用头发挡了挡耳朵,心想今天的伪素颜确实有些保守了,眉边的浅粉应该晕开一些,睫毛卷出的流感也不够,应该再用玫瑰金的闪片贴上些细腻的钱气,这样显得富贵而不庸俗。她喋喋不休描述起这半年她在美国的见闻,手里的A货美国包包巧妙地挡住了自己发福的肚子,可显然对方还是注意到了。他问起洋子:“男孩还是女孩?”

“什……什么?”洋子猝不及防,支支吾吾起来。

“我都知道了,你半年前关了直播,是生孩子去了吧?现在你不该在哺乳期吗?”

眼见瞒不过去了,洋子竟口不择言:“那个孩子……不是我的。”

阿勇心里一声冷笑,这个借口怕是男人的专利吧?洋子觉察出了阿勇的讥讽,这让她又急又气,竟埋头呜咽起来。

“怎么了,美国佬欺负你了?”

阿勇又忍不住关心起来,竟还有些心疼。是啊,洋子并不欠自己什么承诺,自己凭什么在这里阴阳怪气,还戳人伤疤?只怪自己大器晚成,没有能力保护好她吧。他甚至有些庆幸,洋子看上去过得并不好,自己还有机会。

“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洋子抹了抹眼泪,拿出年前的那份合同。当时就是在这张茶艺桌上,她签下了自己的本名。今天也是好似那天,和风微煦,合同抬头赫然印着——“代孕协议”。

这一瞬间,阿勇的心里那些坚硬的东西被抽走,只剩愕然的注目。代孕在国内并不合法,这半年她是去美国生孩子了。

“你整容的钱,凑齐了?”阿勇问着,心里像刀绞一般。

洋子摇摇头,“勉强凑够了手术费,却发现买不起一张脸。版权费涨得太吓人了!你说可笑不?我生下了一整个孩子,却换不来一张脸。”说到这里,她又红了眼眶:“孩子长得很漂亮,一点也不像我。我给他们送回去时,都不敢多看一眼它的脸,我怕我会忍不住……”

她再也说不下去,这哽咽让人心碎。阿勇有些慌了,无端生出一种责任感来。他不在意她是否生过孩子,只要她没有男人,她就还是他的苏珊娜。他合计着今年挣到的钱,卖了按揭中的特斯拉,加上员工折扣,可以勉强为她买一张几百万的脸。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很富有了,现在发现还远远不够,他甚至买不起一张自己设计的面孔。

洋子拨开头发,露出那块难看的瘢痕,那瘢痕竟更加挛缩了,显得越发地狰狞,她狠狠地说:“你知道吗,我连我妈给我的这张脸都已经卖掉了,要换就换S级的。”在此之前,阿勇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决心有如此坚定,竟破釜沉舟连天生的肖像权都不要了。她说:“你不是说过,要送我一张吗?”

特斯拉离开大芬时,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。洋子已经开始重操旧业了,她不知道要唱多少支歌才能换来一张S级的脸,她也不知道,阿勇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富有。卖掉“苏珊娜”以后,缪斯女神就似乎抛弃了他,他再也没能设计出一张S级的面孔。也许是发现洋子怀孕的那个晚上,忧伤吞噬了他的灵感。

阿勇去找谷院长加薪。

谷院长正在市场部里拍桌子,问假眼是怎么回事?市场部的人说,这是最新的产品,可任意塑型,正好可以填补我们面部整形的盲区。谷院长骂他们胡说八道,眼球是视器,是用来审美的器官,不是我们整形的对象,你们连眼睛都整成假的了,拿什么来观察我们创造的美。市场部解释说,这义眼自带视神经接驳,不仅具有视觉感受功能的,还能提高视敏度和色域。谷院长不管,好好的眼睛挖了,换个机器的,他接受不了,让他们马上下架。有人不服了,跟他争吵了起来,说假眼怎么了,咱们这里假的还少了吗?你看看那些假发、假牙、假肢,还有人造指甲和义乳,假眼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?而且竞争对手都争相更新了产品,我们要是落后了就得被淘汰。谷院长果断把他开除了,说反正自己的医院里不许搞这些歪门邪道!

阿勇就这样等着,等谷院长怒气冲冲出门来时,他还是毫无眼力见地,直接提出了他的诉求。


—未完待续—

请进入“奇想宇宙”公众号,阅读后续

投稿【奇想宇宙】

奇想编辑部答作者问


责编:东方木

校对:姒华龙

排版:六一

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